有人说过:“孩子并不是因为父母生了他,而是因为养了他才亲。”我一断奶,在还不知道生父是谁的时候,就被送给了远在穷乡僻壤的娘舅抚养。15年的长久分别,父子感情一直是个空白。回城后,也曾主动和父亲接近,但父亲为人太古板,不善言谈不苟言笑,很难接近,越是接近就越想远离他。除了一张黑白的全家福,我惊异地发现,六个兄弟姐妹,竟然没一个人,与父亲合过影。
在晚辈面前,父亲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,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。和沉默如铸铁的父亲在一起,我总是下意识逃避他,就像逃避一个面目可憎的上司。父亲也在逃避我们,我们一回家,他要么去外面散步,要么躲进房间成一统,或趴在桌上打瞌睡,或面无表情地读报看电视。家里有两台电视,一台彩色一台黑白。黑白的放他房间,彩色的放客厅,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看,春节晚会也是如此。哪怕逢年过节,饭桌上,也不参与我们的话题。
下岗之前,我当了三年厂办主任,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好茶时,孝敬给了父亲。不想热脸贴冷屁股,爱茶的父亲,莫说吃,看都不看一眼。他觉得这些东西不干净,让母亲转告我,“手莫伸,伸手必被捉”,这样下去,怕是要出事。我心里虽然有点生气,却从此未敢“伸手”。
退休不久的父亲,身体突然不适,医院诊断他身体里长了两个肿瘤,必须手术治疗。但是这两个肿瘤,长在动脉血管上,手术风险极大。不知是害怕还是怕花钱,父亲死活不肯手术,这样就得不断住院。病情轻的时候,自己去医院吊瓶。病情重的时候,要我们送他去医院,轮流守护。这样一来,不得不和父亲接近。
患病后,父亲变得更加沉默,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不说。我守护的时候,父亲连眼睛都懒得睁开,视我不存在。问他,回答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。
年底,发表一个中篇,那是我的中篇处女作,很兴奋。送饭的时候,鼓起勇气对父亲说,爸,过完年,您就七十了,争取活到一百岁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是多年来,我第一次叫“爸”。
闭着眼睛的父亲,突然睁开眼,冷声道,活那么长干什么?别说一百岁,七十一岁都不想活,我也活够了,巴不得早死……
天气冷得跺脚,闻听此言,我全身冰凉,感觉呼吸被冻住,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夺路而逃。
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,太反常了。父亲果然一语成谶,果然没活过71岁。那年10月30日傍晚,父亲溘然长逝。
按当地丧葬风俗,死者咽气时,要立即擦洗身体换上寿衣,寿衣穿到死者身上之前,必须先在亲人身上穿一穿,以沾上亲人的体温,俗称暖衣,这样死者到了阴间不会感到冷。
这里的亲人,指的是子女。子女在给父母穿寿衣的时候,要不断嘱咐,否则死者带不走亲人的体温。
我家有三兄弟,我是弟弟。大哥在省城工作,二哥出差中,一时赶不回来,暖衣的任务,义不容辞落到我身上。寿衣披在身,一股巨大的悲怆,电流般穿过全身,眼泪雨滴般夺眶而出。在母亲的引导下,我泣不成声地“嘱咐”父亲:
邱水旺,我是你儿子邱贵平,你穿上我暖过的寿衣,放心走吧……
换完寿衣,父亲体温尚存,难道我真的把体温,传给了他?
整理遗物时,发现一沓复印件,那是我的作品复印件。这时我才知道,父亲一直在收集我的文章!有一篇是发表在1998年第5期《福建文学》上的短篇小说,那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,走路都困难,真不知他是怎么走到离家二里多地的图书馆,找到并复印下来。虽然他收集的这些文章,只占我发表作品的一小部分,但在小县城,收集起来相当困难,难怪父亲平时总往图书馆跑。
那一刻,父亲一下占据我整颗心:敬爱的父亲,您虽然倒下了,却在我心中树起一座高山,值得我攀登一生。
养儿方知父母恩,父逝方知爱深沉。这是我的遗恨,也是我的罪过。男人或许只有自己做了父亲,或者等父亲老了、不在了,才能真正理解父亲吧。(邱贵平)